一梦萧瑟

脑洞太多无处安放

你的诺言

《你的诺言》


弟弟突然下滑的成绩,归家途中,不断收到的恶作剧般的提示,林诺自诩长到快一米八,还从没怕过什么,可这一次,他迟疑了。


全文已完结

参赛文,11000+字一次发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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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一、2022年5月17日

 

初夏的夜,风已经带有一丝温热,夜空中缀着几颗明亮的星子,水塘边的草地上交织着一片蛙叫虫鸣。刚下夜自修的林诺踩着自行车一路向前,身边同行的同学越来越少,最后只剩他独自一头钻进老巷子里。


 这是片待拆迁的老城区,四处都是阡陌小巷,巷子里东一处西一处地堆着杂物,林诺驾轻就熟地避让着,茫茫夜色在他身后被挤得只剩一条窄窄的缝。


 老旧自行车在安静的小巷子里发出“嘎啦嘎啦”的声响,林诺在心里默背着公式,不时用早已洗白的校服袖口擦一把额上的汗,明晃晃的路灯在他年轻干净的脸上明明灭灭,夜风到了他这里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柔。

 

“吱嘎——”

 

自行车突如其来的刹车声刺得人耳膜生疼,一时间,潜伏在暗处的野狗狂吠不止。

 

林诺单脚支住自行车,两道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——是他眼花吗?刚刚经过的路灯下好像站着个孩子。

 

他急忙将自行车朝后转了个弯,定睛一看,啊!确实不是他眼花,路灯下真的站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子。那个男孩子生得白净好看,让林诺觉得很脸熟,也许是住在附近的。

 

“这么晚了,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”林诺翻身下车,车后座上的书包由于惯性被甩到一边。

 

男孩子抿了抿唇,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。

 

林诺又朝四处望了望,确定是没有大人在旁边,刚想问问他家在哪里,小男孩对他眨了眨眼,突然开口道:“哥哥,22日晚上,不要提早回家。”

 

林诺:??

 

林诺没听懂,觉得这孩子可能认错了人,要么就是胡乱说的,四五岁的小孩子本来辩识能力就弱,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送他回家。他当即长腿一踢,放下自行车的脚撑,可伴随着他的这个动作,本就歪在一边岌岌可危的书包里顿时“哗”的落下好几本教课书,就连铅笔盒子也滑落在地上,圆珠笔摔得到处都是。

 

林诺一阵无语,低头看了几眼地上的“惨状”,抬头却发现刚刚还站在路灯下的孩子不见了。

 

人呢?

 

林诺将地上的课本和笔胡乱塞进书包里,踩着自行车在附近巷子里找人,找了一圈没找到,想是这孩子可能自己回家了,可他还是不太放心,报警备了个案,这才重新骑车回家。

 

他家在宁口巷12号,是个平房,早年他爸爸在平房顶楼盖了个违章小阁楼,当时也没人管,就一直沿用至今,这会儿林诺看见那小阁楼窗台上架着的天文望远镜,唇角就情不自禁地往上翘。

 

“小言!哥回来了!”林诺冲着阁楼的窗户喊了一嗓子。

 

话音刚落,老屋的楼梯上立刻响起“”咚咚”的脚步声。

 

“哥——”正在长个子的林子言套着件明显短了一截的T恤,正在经历变声期的嗓音里还留着几丝少年人的清越,“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晚??”

 

林诺放下书包,抬手揉了揉林子言的黑发。

 

“没什么,就路上有点事儿耽搁了,作业写完没有?”

 

林子言说:“早写完了,哥你饿不?”

 

都在拼命长身体,学校晚上那点饭根本不够吃,林子言下夜自修到家八点,林诺到家九点半左右,两兄弟晚上要是不搞点夜宵,眼里都能饿出绿光来。

 

“你看着做点吧!”林诺冲他一点头,转身去洗澡。

 

“昂!”林子言得了令,动作娴熟地点火做夜宵。

 

等林诺冲了个战斗澡出来,屋里弥漫着食物喷香的味道。面已经煮熟,拌上酱油和麻油后分两个碗搁在一边,林子言正在专心地烫蔬菜,看这架势今晚是要做个凉拌面。

 

林诺布好筷子,林子言将大碗推到他面前,自己就着小碗“呼噜呼噜”一顿吃。

 

林诺看他吃了会儿,将自己碗里的面又分给他一些,问:“模拟考怎么样?”

 

林子言吃面的手一顿,脸上浮现一丝红晕,“没……没考好。”

 

“年级排名多少?”

 

林子言就像所有在家长手底下汇报成绩的孩子,谨慎小心地看了眼他哥的脸色,磕磕巴巴地说:“三百……五十一……”

 

林诺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。

 

偏偏他弟还嫌事不够大,飞快嘟囔了一句:“我不像哥哥那么会念书。”

 

“胡说!”林诺将筷子拍在桌上,“你初一初二都是年级前五十,这额外的三百名是怎么来的!”

 

林诺本人大学神一个,常年霸占他们重点高中的前十名榜单,实在是没法想象他弟三百名开外是个什么概念。

 

林子言他从小看到大,一直都乖乖巧巧,成绩虽然不拔尖,但也总是处于上游水平,可从初三下半学期开始,他月考的成绩就一次不如一次,林诺起初觉得学习状态有起伏很正常,也盼着林子言自己能调整过来,可盼着盼着,眼瞅着下个月就要中考了,他居然能考出个三百多名。

 

一整个年级才四百来个人,林子言到底怎么回事。

 

二、2022年5月19日

 

电影院最新上映一部科幻片,第一天的票房就破亿。

 

头号科幻迷林子言蠢蠢欲动,放学后在电影院门口瞻仰了十分钟电影海报,心满意足地回家了。

 

周五林诺不用夜自修,林子言还没到家就闻到喷香的排骨味,他将自行车往门口随意一丢就急不可耐地窜了进去。

 

“哥!今天做排骨?”

 

林诺正在给排骨收汁,闻言笑道:“狗鼻子真灵,学校给你们放假了?”

 

林子言说嗯,真像条小狗似的围着他哥打转。

 

烧成酱色的排骨,配着浓稠的汤汁,林子言吃得头都不抬,一连干下两大碗饭。

 

林诺将桌子收拾好,从口袋里掏出部旧手机,点开小程序查询一番,随后将手机屏幕递到林子言面前。

 

林子言一看,是那部科幻片,晚上七点三十分的场次,不禁又惊又喜道:“哥!要去看吗?”

 

林诺伸手撸了一把林子言的脑袋,说:“考前放松!走!一起去!”

 

林子言却有些迟疑了,电影票四十五块一张,两张就是九十块,他哥喜欢数学,对科幻并不那么痴迷,花九十块钱说到底就是陪自己去开心的。

 

九十块……林诺穿着北极熊的衣服在大太阳底下发四个小时的传单,才能赚到八十块。

 

“哥……要么别去了”,林子言捏着裤缝说:“等两个月上网就能看。”

 

“说什么傻话”,林诺好像是明白了林子言的迟疑,拉着他的手大步往外走,“省什么不行省两张电影票,家里的事你少操心,好好学习!”

 

林子言内心还是很想看的,手被他哥拉着,身体就自动跟着出去了。他盘算着到了暑假自己就能满十六周岁,十六周岁,就是合法打工的年纪,不用再眼睁睁看着他哥一个人为了这个家忙前忙后的。

 

周五晚上,电影院里的人爆满,幸好林诺提前在网上订了票,他选的座位已经有点儿偏了,但这不妨碍两兄弟好好欣赏电影。

 

林子言看得哈哈大笑时不忘偷偷去看他哥的表情,见他哥也在笑,不禁笑得更加放松大声。看到电影里的主角放弃生命拯救地球时,林子言双目含泪泫然欲泣,偏头见他哥哥正背着他偷偷抹泪,不禁又破涕为笑。

 

他们很少进影院看电影,繁重的生活压力和课业几乎将两人压垮,可在这里,在这一方小天地里,林诺和林子言都觉得肆意极了,仿佛什么烦恼都可以撇在身后。

 

电影散场,两人回到家后都有点意犹未尽,林子言趴在窗台上,将天文望远镜对准一片天空,随后招呼他哥看。

 

林诺在那方小小的镜片里看到一个不太清楚的光环。

 

林诺想,爸送给林子言的生日礼物果然已经过时了,等以后自己有了钱,一定给他买个高级点的。

 

“那是木星的光环。”林子言说。

 

林诺点头,“挺好看的。”

 

林子言又开始摆弄天文望远镜,林诺便坐在窗台上静静地陪着他,两人仰头看向同一片星空,望着几万年或几亿年前的星光。

 

林子言问他:“哥,如果今天换你拯救地球,你去吗?”

 

林诺心想我去了你怎么办。

 

“那你去吗?”林诺反问弟弟。

 

谁知林子言毫不犹豫道:“我去!”

 

林诺觉得小屁孩真是大言不惭。

 

 

三、2022年5月21日

 

林诺又收到了莫名其妙的提示。

 

还是那句话:22日晚上,不要提早回家。

 

周日傍晚,林诺匆匆扒了几口饭,骑着自行车去林子言的中学开家长会。

 

家长会这种事情,林诺已经承包了整整三年。他以前是很乐意和其他家长坐在一起探讨学习的,但最近的几场家长会都让他如坐针毡。

 

这种锋芒在背的感觉,在他看见林子言桌上订成册的试卷时达到了顶峰——错误百出的试卷,简直没眼看,林诺翻完后,一度怀疑人生。

 

他怔怔地看着各科任课老师在讲台上来来去去,直到班主任将林子言填的模拟志愿书递到面前,他才像被那薄薄的纸烫了一下似的,回过神来。

 

这东西林子言在家根本没有提起过半句,林诺见表格上清一色填的三所XX技校,又感到一阵头痛。

 

家长会后,班主任特地将林诺留下来,跟他谈了谈林子言的事情。

 

“林诺啊,我知道你明年要高考,可能没有那么时间去管林子言, 但是这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,我一路带班上来,知道他聪明、上进,喜欢探索,初一的时候开班会,他发言说自己将来要成为宇宙飞船设计师,感动过一大片同学。”

 

“这学期也不知怎么了,我找他谈过很多次,他总说自己学不进。”

 

“我觉得是有别的问题,但他不肯说。林诺,你回去再好好跟他谈谈,按照子言以前的成绩,他去重点高中是没问题的,现在这个样子……如果真的去技校实在是有点可惜了。”

 

“这十天里,让林子言在家千万要好好学习,十天后的中考,希望他不要松懈。”

 

出了校门,班主任的话依旧在耳边回荡,林诺心里烦躁,闷热的风吹在耳畔更添了一丝灼热。

 

他推着自行车慢慢朝家走着,心里不停盘算到家应该怎么去跟林子言谈。亮着灯火的校园渐渐地远了,林诺步履沉重地拐进熟悉的小巷子里,在经过那盏遇到过小男孩的路灯时,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。

 

只一眼,林诺背上的冷汗就跟白毛似的冒了出来。

 

只见路灯下的电线杆旁无声无息地站着个少年,脏得浑身仿佛只要轻轻一抖,就能落下一层厚厚的灰烬。他老旧的校服像是在灰里滚过,脸上也像是涂了层厚厚的灰粉,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晰可见。

 

此刻那双眼睛,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。

 

“哥——”

 

少年的嘴里突然传出一声破碎嘶哑的呼唤。

 

这本是恐怖至极的情景,但林诺在听到那声哥后,心却不知为何变得柔软,他甚至能察觉到一丝扑面而来的熟悉感。那是种很神奇的感官,尽管面前的少年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的模样,可林诺就是觉得自己与他有过交集。

 

“你是……谁?”

 

然而对方却并不回答他的话,只木楞楞地盯着他,如风箱般嘶哑破裂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他口中传出,仿佛用尽了全力。

 

“22日……晚上,不要……提早……回家。”

 

“嗡——”的一声巨响,林诺心里像是有口钟,被重重地敲响,震得他眼前发花,脚底下一阵天旋地转。

 

22日晚上,不要提早回家。

 

同样的话,同样的地方。

 

为什么……?

 

为什么让他不要提早回家?

 

为什么偏偏是22日?

 

如果是上一次,他还可以当做是儿童的无心玩笑,可这一次,对方不是孩子,看身量至少已经有四五年级,已经是到懂事的年纪了……

 

林诺在一瞬间思考了许多,他眼前阵阵发黑,如果没有自行车的支撑,现在怕是已经倒在地上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那种震荡的感觉终于从身上剥离,林诺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,他再次朝少年所站立的方向看去,谁知前方道路空空,电线杆边也根本不见人影。

 

又是凭空消失。

 

一切都好像是场梦境。

 

是恶作剧吗?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?

 

林诺自诩走得正行得端,也没得罪过什么人,对怪力乱神更是不信的,父母离世后,他肩挑着家里的重担,长到快一米八的个子也从没怕过什么。

 

林诺深吸口气,他抬头看了一眼,在林立的老屋间,依稀瞧见了自家那架熟悉的天文望远镜。他心下稍定,想到家里还有个大麻烦要解决,重新踩上自行车奋力往前骑去。

 

到了家,林子言正在一楼饭桌上看书,见哥哥回家照样先问他要吃点什么。

 

林诺拿出那张模拟志愿书,拍在桌上。

 

“小言,这是为什么?”

 

林子言没想到老师会将模拟志愿书下发给家长,也是吃了一惊,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。

 

“哥,现在学技术的工资比大学生高得多,去技校挺好的。”

 

林诺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,可林子言斩钉截铁的这句话,让他的建设都一口气喂了狗。

 

林诺上前抓过林子言的后领,一把将他掼倒在爸妈的遗像前,痛心疾首道:“小言!你清醒点!”

 

林子言磕倒在地,用手撑了一下,很快就跪好了。

 

“你当着死去的爸妈的面说,是不是在学校交了女朋友?”

 

林子言的背僵了一下,他没想到哥哥会这么想他,扭头看了他一眼。

 

“我没有。”林子言委屈道。

 

“为什么成绩无缘无故变成这样!”

 

“我就是学不进!不想学了!”林子言挣扎。

 

“那你的梦想呢?”

 

“你不是从小就想造宇宙飞船吗?”

 

“技校能教你怎么去太空?!”

 

林诺的每一句话,都想把刀,刀刀刺在林子言心头,林子言一时间感到心脏巨痛,可他没有办法,他打定的主意,谁都无法更改。

 

“哥……对不起,我做不到。”林子言垂下眼。

 

“什么叫做不到?”

 

“你不是这样的人林子言!”

 

林子言只垂着头,不说话,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。

 

“林子言———!!!”

 

林诺耐心告罄暴跳如雷,他太阳穴突突地跳,猩红的双眼扫过柜子上他妈留下的裁缝尺,一把抓起恨铁不成钢地抡在林子言的胳膊上。

 

精瘦的大臂上,红痕立现,林子言不躲也不闪,张嘴就哭,哭得林诺心尖都疼,手里一把竹尺就跟被施了定身术似的,无论如何都抡不下去了。

 

这是他唯一的弟弟,世界上最后的血亲。父母因为车祸离世后,他又当爹又当妈一把拉扯大的孩子。

 

林诺扔了竹尺,转身出了门。

 

他蹲在自家大门口,把高中语文书里的文言文颠来倒去背了个遍,直到胸口那团火渐渐熄灭,才返身回家。

 

家里静悄悄,林子言不在一楼。

 

林诺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,翻出药盒捏了瓶云南白药上楼。

 

林子言的房间没有锁,林诺轻轻一推,房门就开了。

 

屋里没有开灯,电风扇嗡嗡作响,林子言趴在床上一动不动。

 

“小言?”林诺轻轻唤了声。

 

林子言没有回复,床上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。

 

林诺蹑手蹑脚地坐到他床头,翻开毯子看了眼林子言胳膊上的伤——交叠的伤口肿得有点高,没破皮。

 

林诺有些后悔,他无声地叹了口气,将云南白药均匀地喷在伤口上。

 

房间里一时弥漫着伤药的味道,林诺闻得有点醉。他又在房间里兀自发了会呆,最后轻手轻脚地给林子言掖好被角,转身下了楼。

 

夜风从细密的纱窗上钻进来,轻柔地撩起床上林子言额上的发丝,就在林诺转身的那一刻,一行清泪自林子言眼角滑落,悄悄晕开在了枕边。

 

四、2022年5月22日。

 

林诺从噩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,他浑身发热,脑袋发疼,一颗心依旧在加速跳动。

 

他还记得一些梦里的碎片。

 

有个瘦高的、黑得看不清五官和身体的……暂且称作是人的东西,出现在他的梦里。

 

那人好像一直都在奋力地朝着自己说着什么,可林诺只听见带着呜咽的哭声,裹挟着仿佛来自地狱的烈火从他梦境里刮过,几乎将他烫为灰烬。

 

手里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来,林诺看了一眼时间——5月22日4点30分。

 

5月22日,就是今天。

 

林诺觉得一定是之前那两次恶作剧般的提示让他压力过大,才导致噩梦连连。他使劲搓了把脸,靠在床头,在搜索栏里输入:总是莫名收到关于未来的奇怪提示。

 

不出意外,搜出来一堆什么未来谩骂短信,未来作文,时空穿越者预言地球毁灭……林诺随意点开来看了几条,觉得自己真的神经质了,会把时间浪费在这无聊的事情上。

 

他睡不着,干脆翻身起床。

 

时间还早,平时林诺都是五点四十分起床,在头脑最清醒的清晨做上一道奥赛题,但今天他头痛,就没有碰题,而是拿着英语书坐在床边读起来。

 

六点准,隔壁老屋有了响动,包着铁皮的木门吱呀作响,屋里头慢吞吞地走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。

 

“小诺,又在用功啊。”

 

这老奶奶就是林诺结束做题的闹钟,每天早上六点必定会来窗子边跟他问候一句。

 

“诶!奶奶早上好!”林诺将书放进书包,准备去做早饭。

 

“儿子给我的鸡蛋,我一个老太婆吃不了那么多。”老奶奶悉悉索索地将手里的塑料袋递进来,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一块儿,“你们两兄弟总帮我打扫屋子,奶奶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,这些鸡蛋一定要收下。”

 

“诶!谢谢奶奶!”林诺爽快地收下,打开袋子一看,果不其然,又是一堆小石头。

 

林诺洗了手,在厨房忙碌起来。

 

热牛奶,做鸡蛋饼,当别的学生还在挣扎着要不要起床的时候,林诺已经安照营养需求将一桌早餐准备好,他甚至已经着手在安排林子言的中饭了。

 

六点十五分,林子言从二楼下来,看了眼他哥的脸色,默默帮他哥洗小番茄。

 

洗一会儿偷看一眼,洗一会儿偷看一眼。

 

林诺觉得自己要是个靶子,现在八成已经被打成了筛子。

 

他将一份摊好的鸡蛋饼装进食品袋里,递给还在不停偷看自己的林子言。

 

“给隔壁阿婆送去吧,就说她的鸡蛋很新鲜。”

 

“哦!知道了哥!”林子言见他哥愿意搭理自己,脸上立马绽开了花,接过袋子一阵风似的拐出了门。

 

林诺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 

算了,怎样都好,答应爸妈好好照顾弟弟,他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。

 

林诺吃过早饭要去学校上课,有十天假期的林子言搬出课本,坐在饭桌上温书。

 

林诺瞧了一眼他胳膊上未褪的红痕,道:“哥煮了八宝酱丁,你中午下饭吃。”

 

又道:“冰箱里还有胡萝卜和青豆,晚上你自己做炒饭。”

 

“温书累了……就歇会。”

 

林子言听他哥罗里吧嗦地交待,一双大眼睛从书本后探出来,扯开嘴角道:“好的哥,哥你最好了!”

 

他一笑,眼里就像盛了漫天的星辰。

 

林诺看着他的眼睛,心里一动。

 

不知道为什么,林子言的双眼让他想起了那两个莫名的孩子。

 

“小言……”林诺扶了扶额头,又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。

 

“哥你不舒服?”林子言担忧地问。

 

林诺摇头,“没什么,好好复习。有不懂的,哥放学回来教你。”

 

林子言说:“好。”

 

一连几天不下雨,气温直线上升,逆着干燥的热风,林诺一路骑行,校服早已经被汗水泡湿,他本来觉得自己大可不必去在意那些恶作剧般的提示,可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最终还是免不了俗,开始介意晚上即将会发生什么。

 

年纪轻的人本就热血,越是不让做的事,越是一身反骨的想要去做,林诺不是怕,他是被这种消磨感折腾得心绪不宁,在发现自己上课第N次走神后,林诺狠狠垂了垂自己的脑袋,他打定主意,无论是什么,他倒要看看,提早回家到底会发生什么事!

 

可真到了放学时间,林诺却发现自己迟疑了。

 

因为班主任特地来找他,语重心长地告诉他,学校要组建一个数学竞赛队,晚上要在阶梯教室举行选拔考试,竞赛关乎到全国顶尖大学的保送名额,希望林诺无论如何要努力拼一拼。

 

保送……

 

这是哪个学子不渴望的事?对于境贫困的林诺来说,父母去世后,他们家几乎就断了收入,双亲留下的钱并不多,这些年他精打细算,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存折里的钱一点一点的少了下去。

 

如果有保送名额,高三他就可以暂时放下学业,多干几份赚钱的零工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还能存上林子言进民办高中的钱。

 

林诺光想想,就觉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了,可随即他想到了那句让他不安的提示,沸腾的血顿时就凉了半截。

 

这凭空出现的考试,简直就像是特地跑出来阻碍他提早回家的障碍!

 

怎么办?

 

考,还是不考。

 

五、2022年5月22日晚

 

晚上六点五十分,林诺还是出现在了阶梯教室。

 

来参加考试的有二十几人,学校组队只要五人,也就是说,今晚一大波人即将被淘汰。林诺环顾一周,挑了个最靠近门的座位。

 

考试时间是90分钟,林诺拿到试卷后看了一眼时间,正好七点。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先将最有把握的题演算出来,身边一时间都是沙沙的答题声,阶梯教室里气氛压抑,人人都想进校队,人人都想要保送名额,这注定是场没有硝烟的战斗。

 

可林诺只答了半面题,冷汗就自他额上淌下来。

 

胸口的心脏在不规则地跳动,忽快忽慢,忽轻忽重,林诺觉得不安,很不安,他想将精力放到数学题上,但此刻试卷上的每个字都在扭曲,在干扰,在嘲笑,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梦里呜咽的哭声………

 

不要提早回家。

 

不要提早回家。

 

林诺握着笔的手指已然发白,他忽然一把抓住试卷踉踉跄跄地走向讲台——

 

“老师,我可以打个电话回家吗?”

 

“不能。”监考老师冷若冰霜,“现在是考试时间。”

 

林诺的视线在讲台上扫过,找到了属于他的手机,他又看了一眼手里早已汗湿的试卷,将这张曾寄托了许多期望的纸放在老师面前。

 

“那我交卷。”

 

大学可以自己考,但是如果这个本就破碎的家庭再出什么事……

 

林诺不敢想,他交了卷子,立刻尝试拨打家里的电话。

 

不同于往常的接听声,从手机那头传来的诡异而急促的嘟嘟嘟嘟声,好像在这一瞬坐实了他的猜测。

 

林诺忽然发了疯似的往学校外跑,他在校门口随便拦了辆出租车,一路上都在疯狂拨打家里的电话,可是除了那一成不变急促声,电话始终没有被接通。林诺后悔没有给林子言买一只手机,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。

 

出租车在马路上疾驰,刚到他住的那片老区,林诺就已经听见了消防车冲天的警鸣,他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下来,鼻尖立刻闻到了呛人的烟味。

 

不远处,冲天的火光将一方夜空点燃,林诺呆愣了一瞬,随即拔开围观人群,往巷口挤去。

 

 逃出来的人哭天喊地捶胸顿足,一大波看热闹的指指点点,林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林子言的身影,细密的汗珠从他额角滑落,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。

 

“林子言!!”

 

“你们有谁看到我弟弟林子言?!”

 

没有人看到,大家只顾着自己逃命,哪里还有闲心去顾别人。

 

老巷子太窄,连出租车都开不过,更不要提体积庞大的消防车,此刻几十个消防员正在铺设水管,谁也没空来管他这个半大的孩子。

 

林诺拔腿就往另一条巷口跑,穿过一条条宛如迷宫的小巷子,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炙热,他闻到了强烈刺鼻的浓烟味,燃烧发出的哔啵声近在咫尺。

 

不时还有居民从烟雾里逃出来,林诺逮着人就问:“林子言!!你们有谁见过林子言!”

 

“诶!小孩!你别进去了!里面火大!”

 

众人继续往外逃,林诺拨开人群,逆行而上。

 

宁口巷的铁牌子在浓烟中若隐若现,巷子尽头,冲天的火光映入林诺的眼帘。

 

林诺呆呆地看着,只觉得手脚冰凉。

 

那是怎样一付景象。

 

曾经熟识的老房子此刻都在熊熊火焰中燃烧,他们一间挨着一间,风助长着火势,就像蔓延的瘟疫,无情地吞没所有它能接触到的东西,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在浓烟里来回游荡,凄厉地像长了獠牙的鬼。

 

“嘣———”

 

爆炸声震得大地都在晃动,林诺那停摆了的思想,也终于在这一刻被重新唤醒。

 

“林———咳咳咳!”

 

林诺想要大声呼喊,嘴里却吸入一大口烟,呛得喉咙生疼,他边咳边迎着浓烟继续朝前奔跑,跑过着火的5号……6号……7号房屋,长长的水袋已经成功接进来,可数量还是远远不够,这种老房子几乎是一点就燃,消防员根本来不及救火。

 

“林子言——”

 

“林子言———”

 

依旧没有任何回复。

 

林诺又往前跑了几步,终于看见了自家熟悉的窗台,他们家的房子半边都快烧没了,肆虐的火舌还在不停地朝隔壁13号房屋舔舐。

 

林诺肺部火烧火燎的疼。

 

“诶!谁家孩子!这里太危险!快走!”

 

林诺赤红的视线里,一个消防员正在对他做出驱赶的姿势,他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喊:“林子言!我弟弟林子言!可能还在里面!!”

 

“没有——”那个消防员也在吼,“这个房子我们刚进去搜过!里面没有人!”

 

听到里面没有人,林诺的心却不松反紧。

 

不对!林子言肯定还在!

 

“13号呢!13号房搜了吗!”林诺转而将视线投向隔壁房屋,“里头住着个大娘!你们有人看见吗!”

 

没有人看见,13号平房的年数更久,家里又堆了许多大娘捡的各种破烂,火势主要集中在后屋,里面全是浓烟,视线完全被遮挡了。

 

“增员的消防员马上到!这栋房子里全是浓烟,没有防毒面具撑不过几分钟的!”

 

没有防毒面具撑不过几分钟!那里面的人呢?里面的人怎么办?

 

林诺定定地望着前方,突然脱下上衣,一个箭步冲了上去。

 

“喂!喂———你不要命啦——”

 

“队长!队长!这里请求支援———”

 

林诺什么都听不见了,他踹开本就摇摇欲坠的门,冲天的浓烟带着火光顿时将他包围,他置身火海之中,那炙烤的烈焰散发出的几百度高温仿佛要将他的骨血都融掉。

 

林诺用衣服捂住口鼻,双眼被蛰得不停流泪,但是一想到林子言,他就迅速冷静下来。

 

大娘有癔症,火灾很可能进一步激发她的病,脱困群众里并没有他们的身影,那么……他们很有可能,还在这个屋子里!

 

“小言——”

 

“咳咳!”

 

“林子言———”

 

“咳咳咳!”

 

“我是——咳咳!!我是哥哥——”

 

林诺趴在地上缓慢前进,浓烟都往高处走,只有靠近地面的地方还有几丝稀薄的氧气,他一边呼唤一边剧烈咳嗽,大量的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使他的大脑开始变得迟钝,意识不受控制地被层层剥离。

 

他想睡。

 

很想。

 

但他不能。

 

林诺闭着眼睛本能地向前爬着,经过一处地面时,爆裂散落在地的玻璃顿时将他的手脚割得鲜血淋漓。疼痛强行拉回了一丝理智,林诺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,竭力避开一处着火的桌子,继续朝南边大娘的卧房摸去。

 

然而越往南,火势越大,卧室外更是横贯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墙,就像一道天堑,隔着希望和绝望,隔着生和死。

 

“小……言……”

 

“林……子言………”

 

林诺用充血的喉咙低声嘶吼,然而他发出的声音,在无情的大火前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,燃烧声正在吞没所有,包括林诺的意识。

 

林诺眼神迷离地望着前方不可跨越的火墙,忽然,那火墙仿佛有生命般的波动了一下,随后依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
 

先是个可爱的小男孩,接着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少年,再然后是梦境看到过的浑身漆黑的怪影……

 

他们齐齐朝林诺走来,慢慢地合成了同一个人。

 

是干干净净的林子言。

 

林诺的嘴唇剧烈颤抖着,他匍匐在地,头顶依稀传来嘎吱作响的怪声。

 

“小言……”

 

“小言……跟哥走……”

 

林诺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前伸手,手指却从林子言身上直直穿了过去。

 

嘎吱声越来越大,像是有什么不堪重负的东西在一节节断裂,浓烟中,传来消防员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。

 

灰尘扑簌簌地落下,老屋在烈火中发出最后的呻吟。

 

“哥。”

 

林子言星空般的眼里盛满了忧伤,好像在做最后的告别。

 

“哥。好好活下去。”

 

不………

 

不要………

 

房梁从中折断,空气从破了口子的屋顶涌入,浓烟像是终于找到了缺口,直冲天际,四分五裂的天花板重重坠下,在砸向林诺时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。

 

林诺在那一瞬间感到了林子言的拥抱。

 

真真实实的,熟悉的,柔软的,带着照亮生命的光。

 

他感到身体被带着朝右扑倒,随后背上一重,意识顿时陷入黑暗。

 

 

五、2022年5月23日

 

林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醒来,窗外天空黑沉,大雨滂沱。

 

他机械地听着医生、护士对自己身体的诊断——身体多处割伤,脑部轻微震荡,一氧化碳二氧化碳轻度中毒,需要在医院住院一周。他沉默着,继续麻木地听着周身机器发出冰冷的滴滴声,直到警察来向他宣告林子言的死亡。

 

“起火地点是宁口巷8号的老房子,老人家出去打牌忘关空调,家里线路老化印发的火灾。”

 

“火势蔓延非常快,我们猜测,林子言发现火灾后曾试图扑灭家里的火,在去救大娘前,他已经吸入了过一些有毒气体。”

 

“他就倒在大娘的床上,走得很安详,没有痛苦。”

 

“这是他的尸检报告,以及他随身携带的背包。”

 

“大娘的身体就压在背包上,所以里面的东西……并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坏。”

 

林诺接过背包,抱在怀里,忽然打断道:“一个人的灵魂有多重?”

 

什么?

 

警察愣了愣,他以为林诺会像其他人那般彻底崩溃,可眼前这个高中生只静静看着他,好像真的在认真地等一个答案。

 

“这……”警察迟疑了一下,还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:“我听说,有研究表明,人的灵魂大概是二十一克,但我觉得,这些都是无稽之谈。”

 

二十一克吗……

 

林诺仰起头,朝窗外看了一眼,可他那时候分明感受到了千钧之力。

 

“谢谢。”林诺说。

 

警察觉得林诺表现得很异常,担心血气方刚的青年做傻事,在走之前特意嘱咐道:“林诺同学,你很幸运,卡在掉落的天花板和房梁中间,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你弟弟,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。”

 

等警察走后,林诺将背包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。

 

断裂的天文望远镜,中考准考证,还有被烧掉一个小角落的蓝色日记本。

 

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林子言的话:哥,这个日记本是我的专属树洞,你不准碰!

 

林诺的眼泪翻滚下来,“啪”的一声,滴落在日记本封面上。

 

他翻开了这本日记。

 

翻过一堆花花绿绿配有各色详细说明的火箭和宇宙飞船图稿,翻过一些记录着日常学习生活的鸡零狗碎,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最后一篇日记上。

 

大概是记得有些急切,林子言一向端正工整的字体在这里显得稍微有些凌乱。

 

他写道:

 

5月21日晴  星期日

 

今天被哥哥打了!

跪在爸妈遗像前说假话,林子言你该打!要是让哥知道你故意考差摆烂去技校,估计还得打爆你的头!

 

但我真不想哥哥再为钱发愁,我希望他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去上大学,而我呢安安稳稳地学一门维修技术,早点成为社会人!

唉!打就打吧,我皮厚着呢>_<

林子言加油!

 

林诺的喉咙深处剧痛无比,迟到的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潮水般奔涌而出。

 

窗外,暴雨平息,大街小巷亮起万家灯火,无数个家门即将被打开,无数个团圆即将上演——可不会有人知道,在这样一个普通的病房里,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傍晚,有个名叫林诺的人,哭得有多么肝肠寸断。

 

 

六、2023年9月10日

 

一年后,林诺放弃第一学府的保送名额,转投某西北大学飞行器设计与工程专业。他拆下林子言天文望远镜上的镜片,请人打磨成项链,至此佩戴在胸前。

 

 七、2042年4月30日

 

二十年后的一天傍晚,林诺将从不离身的项链装进特质的金属盒,珍而重之地交给宇航员。

 

八、2042年5月1日 早上9点10分

 

由林诺主创的载人飞船,奔赴浩瀚宇宙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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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说:

当爱化为星辰,我对你的诺言必将跨越时空,不离不改。

开车堵在大马路上,脑海里忽然就构架出这么个故事。

然后自己对着红绿灯先哭了一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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